张维迎:公开说谎话,私下吐真言
2020-03-30 01:39:43

以此而言,自由真是个好东西,它可以让小男孩少些恐惧。



与大学生辩论赛不同的是,在社会这个赛场上,当说谎话成为一个纳什均衡时,已没有正方的发言权,如果你与多数人观点相左,你一定会怀疑自己错了,而你跟随多数人人云亦云,永远也不会有人纠正你。如果成功的人士都说1+1=3,你怎么会怀疑它的正确性呢?



我想批评的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激励制度。如果一个社会里说谎话成为一个普遍现象,说明这个社会的激励制度出大问题了。我们似乎处在一个“囚徒困境”中:尽管所有人说真话与所有人说谎话比是一个帕累托改进,但说谎话是每个人的最优策略。所以,说真话反倒成了傻瓜的专利。



要问当今中国社会最缺少的是什么,我以为,就是“真话”。最不缺少的是什么?就是公开的假话、谎话。

人们通常认为,公开说谎话如同安徒生寓言“皇帝的新衣”:皇帝明明没有穿衣服,但所有人都说皇帝的衣服很漂亮,因为骗子说只有傻瓜才看不见皇帝的衣服。大家都害怕被别人当作傻瓜,所以都说皇帝的衣服很美。这种现象被心理学家称为“人众无知”(pluralistic ignorance)或“沉默的螺旋”(spiral of silence):每个人都不相信,但每个人都以为别人相信。


说谎话成为每个人的最优策略、进而成为一个稳定的纳什均衡,对整个社会是有害的,因为它不仅阻碍知识进步,而且延缓社会变革。为了成功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,我们必须隐瞒这些真实想法赖以成立的知识,就是说,我们必须通过伪装知识来伪装我们的偏好。为此,我们必须扭曲、枯竭公众知识。我们对别人隐瞒我们知道是真实的事情而只告诉他们不真实的事情,久而久之,“假作真来真亦假”,人们甚至失去了分辨是非的本能。






即便当半个傻瓜也是需要很大勇气的。自1983年发表《为钱正名》以来,最亲近、最关心我的朋友和同行对我的最多的忠告就是:说话、写文章要注意点,不要锋芒必露;比你明白的人多得是,为什么别人不说你说呢?中间有些年,这样的忠告少了一些,但最近几年又多起来。当然,有忠告,也有赞扬。我听到的最多的赞扬是“敢说真话”。但这样的赞扬也使我感到很沮丧:难道我存在的价值仅仅是说真话吗?

(原文写于2001年11月18日,本次发表略有修改。)

从1982年上研究生算起,我从事经济学研究已有近40年的时间。以我自己的经验,中国经济学家最难做到的也就是表达自己的真实观点。大量的经济学论文和文章都充满了套话、谎话。如果不信,找来一些知名学者在过去三四十多年发表的文章看看,你会发现,同一作者在不同时间发表的观点前后矛盾。

手头有美国经济学家Timur Kuran的一本书,书名是Private Truths,Public Lies,直译为《私下吐真言,公开说谎话》。如书名所示,这本书讨论的是这样一个普遍的现象:出于社会压力,人们常常在公开场合伪装自己的偏好,说一些与自己的真实想法完全不同的假话、谎话。



因为每个人都说谎话,不敢正视现实问题,我们就会忽视现存体制的弊端所在,也不可能获得可选择的体制的知识,自然也就失去了变革的想法,以为已经存在的一定是最好的,否则为什么所有人都唱赞歌呢?当然,最后,我们仍然逃不脱光屁股皇帝的尴尬。

这就像大学生辩论赛一样,即使你本来同意正方的观点,但抓阄抓到的是反方,就必须为反方的论点提供论据,等辩论结束了,你可能真的成了反方观点的坚定捍卫者。

当然,如果观点前后的变化是源于作者认识的变化,过去认为正确的,后来认识到是错误的,加以修正,这不仅无可非议,反倒是学者应有的诚实。但这不是他们观点变化的主要原因。认识的变化一般需要一个逻辑过程,但许多中国经济学家观点的改变常常缺少这样一个逻辑过程;进一步,不同经济学家在同一时期的观点又是如此一致,如股市上的“羊群效应”,使人不得不怀疑,许多经济学家事实上并不从事真正的经济学研究,而只是鹦鹉学舌。

结果是,公开说谎成为一个稳定的演化均衡,并不会因为一个小男孩的真话而立刻崩塌。因此,实际情况并非“每个人都不相信,但每个人都以为别人相信”,而是“每个人都不相信,每个人也知道每个人不相信,但每个人都说自己相信。”正是对惩罚的恐惧,维持了这种均衡。

作为经济学者,我当然不是苛求我们的经济学家和政府官员,也不会为他们在公开场合说谎话、伪装偏好而惊讶。经济学假定人是理性的、自利的。在这点上,经济学家和政府官员与普通人一样,不可能例外。公开场合说谎话,伪装自己的观点,如同《皇帝的新衣》里的大臣们,或如养猪卖钱的农民,也是出于自利的目的,无可厚非。

我在为官员的明白而高兴的同时,也感到有些惭愧。作为一个专业的经济学者,孜孜不倦搞研究,到头来,所达到的认识也就跟政府官员差不多,而人家日理万机繁忙于事务性工作,自己能不惭愧吗?但一到公开场合,他们的观点就与我有很大不同,因为他们常常说一些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谎话、废话,显得我很有学问,观点独特,与众不同。所以,对官员在公开场合说的话,我有一种本能的怀疑(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话)。


当然,公开说谎话最严重的并不是经济学家,而是官员。官员有双重偏好,一是私下的偏好,一是公开的偏好。想一下你所认识的大大小小的政府官员们,在私底下、饭桌上,他们谈些什么,干些什么。我敢肯定,相当部分官员对社会问题的私下看法与我没有多大差别(包括对一些政府政策的评论),有些官员的思想比我还要“激进”。




仔细分析,你会发现,许多经济学家的观点变了,是因为政府的政策变了,主导意识形态的提法变了。他们只说当时在政治上正确的话,所以他们永远正确。

与“皇帝的新衣”不同的是,真实世界中公开的谎话不容易被戳穿。在“皇帝的新衣”中,一个小男孩就戳穿了虚假的共识,打破了“沉默的螺旋”,让皇帝狼狈不堪。但在真实世界里,如社会学家迈罗伯威利等人所指出的,大众会顽强地抵制说真话的人,小男孩会被撕得粉碎。之所以如此,是因为人们要证明自己的“忠诚”,避免自己也受到惩罚。


我自己聊以自慰的是,自从事经济学研究以来,一直在表达自己的真实观点,不人云亦云。当然,我也害怕惩罚,没有胆量说皇帝没有穿衣服,只敢说皇帝的衣服透明度太高了。所以,只能算半个傻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