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陶虹而言,对于那个时代的远去,她并没有很多同行的感伤。知其角色,而不知其人,反而是她最乐见的结果。
“这个女人是谁,怎么演技那么牛?”
在经历《演员的诞生》《小欢喜》再度爆红后,47岁的演员陶虹陡然发现自己成了网络时代的“新人”。
“年轻的这一拨观众完全不认识我,很多人开始倒着看我以前的东西(作品)。这个很有意思。在非网络时代,你的观众群是通过电视、大银幕来认识你。但是现在,大部分人是通过网络先认识你的。那从明天开始你的一切都清零了,以前任何的资本都不算什么。”
聪明而不痴狂,敬业但不会搏命来自证才华。在陶虹的生命卷轴里,生活本身,要比做演职员更加精彩有趣。
完全的相信
运动员出身的陶虹,却不是喜欢按规定动作出牌的那类演员。
《小欢喜》是沙溢和陶虹的首次合作,互相不了解底细。拍摄中那场乔卫东和宋倩在天文馆拉拉扯扯、互相阻拦的戏之前,有人偷偷告诉陶虹说沙溢去找了根链子,准备把她锁在一个门厅里。陶虹观察了一下,发现那个厅角落里还有另外一哥们,于是她不动声色,实拍时从另一个门溜了出去。“都是现场发挥,那个景我们都没看过。”因为这“灵机一动”太真实可乐,两人都笑场了。
“实际上我俩是一开始就打了套拳,大概知道了,原来彼此的互动是可以宽度很大的,后面戏就好玩了,可以随便接招。”
灵动归灵动,追求剧情的合理和人物语言行为的逻辑,在陶虹是必须的坚持。还是《小欢喜》里,一场冲突性很强的毁乐高的戏,所有人都重视毁乐高的动作和画面如何拍到,陶虹却产生了自己的疑问:乔卫东才搬过来两天就拼了一个这么大的乐高?他是怎么做到的?
最后戏里的女儿英子看了陶虹饰演的妈妈宋倩痛哭的视频,剧本写的是英子生气,陶虹觉得这样拍就太“儿戏”了,应该是一种原谅。“她很感动于父母对她的付出,应该是理解父母,一家人和解。”导演认为她说的有道理,最后也采纳了陶虹的建议。
到《演员的诞生》短片《末代皇后》,则打上了深深的陶虹印记。
婉容和侍卫偷情用的是与黑衣蒙头人跳舞这样的处理。舞,在陶虹的设计里,成了一种人格的意象。
“跳舞是所谓发疯的女人的一个表达。当没有人跟我一起跳舞的时候,她是一个独舞的状态。一个人独舞久了以后,这个舞就有点变了性质。很多人的人生会不停地换舞伴,但对于婉容来讲,似乎一直在跳独舞。可她并不想独,对吧?那么终于有一个人想陪她跳舞的时候,这个人是卑微的,这种偷情关系是很奇异的一个关系。所以我让那个演侍卫的演员不要露脸。”
在表现溥仪可怕的眼神的时候,细心的观众从溥仪的镜片里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陶虹。
“你没在镜头里,但你一直在他对面搭着戏。”
“这不是应该的吗?如果不去做这件事儿才是不敬业。”
她从不认为演员是独角戏。《小欢喜》里,她会和演出租司机和心理医生的临演聊天,告诉对方道具该如何摆放,手上动作要如何做。也会和导演讨论心理医生看病人时正确的坐姿,还和导演讲医生这个演员找得挺好,有种“专业的冷漠感”。“作为心理医生,得跟病人有距离,你得是一个旁观
者,不能上来就跟我共情了,这事就不对了。”
对陶虹而言,没有什么“临演”之说。“演员就是演员,他是不是群演,是不是临演,是不是主演都不重要,他就是演员。这个角色对于他来讲,他就是主演。你一定要赋予他一个完全的相信。”
不止的好奇心
对于影视圈里各种工种的好奇和关注,从陶虹的处女作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便发端了。
那个被姜文慧眼识中的花样游泳运动员,发现片场里有太多她看不明白的事情:
导演一直在跟一个人讨论,但是这个人(顾长卫)又不掌机。几番看下来,才明白,原来那个岗位是摄影指导。
一个来探班的记者告诉陶虹,“你的镜头感不够”。她第一次知道了有一件事叫镜头感。“演员究竟应不应该过于注重自己的镜头感”是她后来习得的学问,但在当时,她收获了从业生涯里的一个生词,觉得懵懂又新鲜,从此更充沛地吸收拍摄现场的各路讯息。
出演《黑眼睛》里的盲人女运动员丁力华,她发现了声音对于画面、电影整体效果的重要作用。她特别爱问录音师,“因为他是‘用耳朵看戏’的,会有别于只用眼睛看戏的人的态度。而且我是演一个盲人,我更应该在乎的就是除了视觉以外的效果。”
这部电影让她拿下了金鸡、华表的双料影后,还获得了叙利亚大马士革国际电影节影后。到2001年导演杨亚洲筹拍《空镜子》时,陶虹已经是圈内公认的实力派——用今时流行语,足可称得上“大咖”。从剧本立项,到姐姐孙丽和男主角潘树林的演员人选,陶虹都调动自己的资源,在中间支了不少招,帮了不少忙。
“其实那时作为当事者,我(对自己的名声地位)也没什么感觉,但一个人有话语权是很有用的,关键看你用在哪儿。因为我当时有话语权,最后我觉得谁演这个角色合适,剧组就会真的去努力实现。”
她觉得姜武最适合来演潘树林。但当时姜武同时在三个戏上,实在抽不出时间。陶虹毫不犹豫地提出宁愿自己降薪。“我说把我的钱给他,只要他能来。最后抠出来抠出去,说给十天,就八天半拍完的。为什么?因为他跟我熟,可以默契到我们不用排戏,现场‘胡说八道’,但是全在角色里。”
在陶虹的记忆里,那个年代除了奖项,没法评估每个演员的受欢迎度。“所有人都是站在艺术的角度去感受,演员们在艺术创造上是一个平等的状态。现在讲究大数据,讲究流量,如果都想着用现成的‘流量’,谁能成为未来的‘流量’呢?”
“腻缝儿”
有了职业经验锤炼的眼光,还有天生的“耐不住”、爱使力,她在更多的作品里发挥着观众所不知的作用。
但直到今年国庆的主题电影《我和我的祖国》中的短片《夺冠》,她才头一次挂上了制片人的职务。
提起这事儿,她毫不揽功。“嗨,我就打打杂。”但事实是,两个她负责的“杂项”,都花费了大量的精力。
在选弄堂外景时,她和徐峥看了上海所有能用的弄堂,要么觉得特别理想,但里头住着人,不可能让几十上百户的居民同时配合你;要么很现成可以去拍,却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。最后好容易找到一条静安区的弄堂,所有的住户刚搬走,里面脏乱差的房子,“像是积存了几辈子人的垃圾”。
在清理现场的过程里,垃圾清运涉及环卫部门,电话线需要联络电信部门,以及煤气、天然气、网络、电器、城管……最后变成了千丝万缕都要解决的事情。陶虹越发领教到当制片、场务的辛劳。
电影中,弄堂居民看的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中美女排对决的黑白镜头,极为珍贵,需要联系国际奥组委、北京奥组委、体委等多个部门,耗时数月,中间各种周折反复,一言难尽。最后这些画面被陶虹给妥妥地找来了。
徐峥“囧系列”最新的《囧妈》,她亦有份参与。去俄罗斯一路跟下来,她对这部新戏有了更多感悟:“‘囧系列’都是在一个看似喜剧的外壳下想表达个人成长,也探讨婚姻里面的关系。如果你(观众)没有遇到成长当中的这个问题,就看不到导演想要解决什么。对吧?《囧妈》跟前两部完全不一样,很多人看了以后,甚至觉得有点文艺,但里头仍旧延续着这样的探讨。”
在世人眼中,她演技出众,有对电影的感悟力和综合把控力,情商高口碑好,是做幕后统筹的上佳人才,章子怡、黄渤包括徐峥都“盖章”过她这方面的禀赋。
“去做导演吧,求你”,《末代皇后》之后许多粉丝在网上发出热切的呼声。陶虹淡然处之。
她把自己定位为“腻缝儿的”。这话来自老北京方言里的相声角色。“除去逗哏和捧哏外,还有一种叫腻缝儿的(在逗捧哏之间产生矛盾纠葛时由他来平息矛盾),好比是墙中间漏缝儿了,他就专门把这缝儿给你腻上。公司里面如果有什么活儿没人干,我精力够,就帮他去做了就完了……不是仅仅说这个人很聪明,艺术感觉很好,就能完成所有的工作,真的是体能和精力有限。《末代皇后》这样的戏,我熬个两三个晚上还说得过去,你要拍一个电影,像《囧妈》前后拍摄就五六个月,再加上后期,那么漫长,而且你一旦决定干这件事了,所有事都得放下。”
奇葩的选择
让陶虹整整放下七年的影视,全情投入的,是最具象的日常生活。
打小在运动队长大,一切有教练和领队打点,从生活自理到与亲人相处,在她都是一片荒地似的空白。离开花样游泳后,因为演员的职业关系,和家里人依然是聚少离多。即便在家时,也多半是聊家长里短,很少能深入到彼此的内里。
一切,反倒是在父母重病,相继离世的当口,“哗”地袭来。
她曾和姐姐商量,希望带爸妈去澳门一趟。陶虹的父亲童年曾在澳门上过学,后来成长为中国最早的一批飞机机修员,但此后再没去过澳门。那个城市于家人有着别样的意义。“我跟我姐说,咱们要有更多的时间去了解一下他们,要不然有一天他们没了,你都不知道你父母是谁。”
然而这样的机会没制造多久,患有膀胱癌的母亲便猝然离世。这之后的两年里,她每天都会去父亲房间,和他聊一个小时。
父亲爱喝咖啡,每天习惯趴在桌边写写画画,很专注,对外界也有好奇心。女儿的“刻意造访”对于他有些陌生,但心里自是欢喜的。
“他很健谈,给我讲他当年做脉冲之类的发明创造,还有跟着航空公司工作的爷爷到全国各地,有很多人生经历。有的时候他也会带我去见他的老朋友、老同事,他们都管他叫‘小陶’,我就特别想笑,他都是‘小陶’了,那我是谁呢?”
女儿小宝出生前,父亲也走了。
洗菜,做饭,遛狗,“连滚带爬拽着孩子去上学”,熬过最初的积郁、笨拙与慌乱,陶虹渐渐把持家和育儿转化成了“和女儿一起成长”的过程。
“有一天小宝跑回来哭了,告诉妈妈,同学说她丑。我说你觉得你漂亮吗?她说漂亮。我说,妈妈给你讲好不好?你不丑,你也不漂亮,但是你独一无二,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孩子。独一无二比丑和美,不是更有价值吗?你要是知道这点,别人不管夸你还是批评你,都是他给你的礼物。这个礼物你喜欢就收下,不喜欢就送还给他。”
说到这里,陶虹“扑哧”了一下。“你知道吗,我女儿有一个恍惚点,她一直觉得我跟她同龄,会拿我手机给我换一个粉红色的屏保。说我少女心,很可乐。”
年龄往上走,很多人会关闭掉自己的好奇心。陶虹依然敞开自己,但更多是对那些感兴趣的事,譬如育儿课、瑜伽、《黄帝内针》……以及,刚刚录制完的新一季《奇葩说》。
动因很简单,她从来没有见识过辩论这回事。做好事要发红包以示支持吗?如果奇葩星球上有一瓶去除恐婚症的药水,你喝还是不喝?录播现场唇枪舌剑,你来我往,把素来理性的陶虹看得好不热闹。“开拓了很多我没想过的视角,也可以传达很多个人的非主流但又正能量的世界观。它看起来好像是非此即彼的,但其实正反双方说的都是一件事。”
为何节目组会找上她,她觉得也很吊诡。“我其实没有这个欲望告诉别人我的视角比你犀利,我的视角非常温和,反倒不是很奇葩。或者正是因为跟他们不一样,显得我很奇葩呵。”
“那你觉得自己是现代女性吗?”
“我不是特别具有代表性的一个人,我谁也不去靠。对,十三不靠,哈哈。”她爽朗地笑,像一道会反弹的声波,回荡在化妆间。
撰文:印燊
摄影:尹超Yin Chao
造型: 金继平Charlie Chin
编辑:朱凡 Juvan Zhu